「住店。」
江淮生正望着偏廳牆上的那把劍發獃,突然被這一聲打斷。
他驀地抬頭一看,有些愣住了。
眼前正是那個女扮男裝手捧匣子的姑娘,只是她已然換回了女裝。
這姑娘不過十七八歲,不施粉黛不著環配,冰肌玉骨,一襲青衣,冷艷天成。
美得超凡脫塵。
他見慣了酒肆里的艷抹濃妝,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種不食人間煙火氣的女孩。
「我說,住店。」姑娘道。
江淮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裝模作樣拿出登記簿登記。
「敢問女俠名諱?」
江淮生抬頭瞟了她一眼,手裡裝作要記錄些什麼。
心道連江左周郎都沒問出的答案她怎麼會告訴我?
但還是心存一絲希望。
「小紅……師父只起了這個名字。」姑娘淡淡道。
她竟然會如實相告?
再轉念一想。
小紅明擺着是個丫環的名字,她隨口一編也當不得真。
「小紅姑娘,樓上那間便是。」
小紅轉身上了樓,沒走兩步又折了回來。
「姑娘還有何吩咐?」江淮生一臉殷勤。
「你讀過書嗎?」
「啊?」
「回答太史慈那幾句是誰教你的?」
「沒人教啊?」
「不想說算了。」姑娘言罷頭也不回地上樓了。
江淮生看着小紅清秀的背影有些恍神。
這上午還是個公子,下午就成了姑娘。
突然間要住店,還問了自己這麼沒邊際的話。
女扮男裝行走江湖可以理解,為了不讓神戟泄密又換回女裝也可以理解。
可問自己這些有的沒的是什麼意思,江淮生百思不得其解。
其實江淮生自己也不清楚為何會那樣回答。
但他並不是沒人教,只是他沒有意識到自己還真有一位老師。
那就是講月旦評的那位說書人。
除了在酒肆里聽說書人正經開講之外。
江淮生每次在接送說書人的途中,都會和他天南地北地聊上一通。
正是這般無心插柳日積月累,他自己都沒發覺已經有了過於常人的見識。
姑娘這麼問可能正是驚訝於此。
太史慈興許也有這個疑惑。
到了夜裡子時。
賓客倦累的都歇下了,推杯換盞要通宵達旦的也早已酒酣耳熱。
江淮生看了看這家自己生活了十幾年的酒肆。
看着那些穿梭在賓客間的鶯鶯燕燕。
看着那些蜷在椅子上打盹兒的夥計。
亂世煙柳巷,燈紅酒綠處。
一瞬間他好像看清楚了自己這十幾年的生活。
如此日復一日似乎沒有盡頭。
今晚這一去,可能就踏上一條自己從未想過的路。
一條說書人口中的江湖路。
江淮生經過了魚肚婆的房間,姑姑已經鼾聲如雷。
他躡手躡腳地從廚房旁邊的一個小門溜出了酒肆。
他很少在半夜裡來後山。
因為在他小時候,魚肚婆確實說過後山到了半夜有古怪的話。
但一想到太史慈會在那兒教自己怎樣對付水賊就毫無顧忌起來。
這後山也不高,充其量算是江東一處不顯眼的小丘嶺。
太史慈依舊是白日里的那副裝扮,只是背上背着個什麼東西被黑布包裹着。
江淮生恭恭敬敬地走到太史慈跟前:「白日里對大俠言語多有冒犯……」
「淮生,從今日起你我叔侄相稱,不必拘禮。」
太史慈和顏悅色地從背後黑布里掏出了兩件兵刃。
這兩件兵刃在月光下明晃晃閃着寒光。
「這兩把是跟隨我多年的雌雄狂歌戟,我先傳你單戟,等用得純熟了再傳你雙戟。」
太史慈把雌戟遞給了江淮生。
江淮生接過短戟拿在手裡看了看,這柄戟並沒有想像中那麼沉,揮舞起來很是順手。
太史慈手持雄戟在江淮生面前演示了一遍。
月光下。
太史慈周身像是被一層銀紗籠罩了一般,手臂和短戟渾然一體猶如一條翻舞的銀蛇。
直看得江淮生兩眼發直。
「這路戟法名曰『銀河倒掛』,追求輕巧多變,招法變幻無窮。你雖無內功根基,但可以靠精妙的招式對敵。內功習練非一日之功,日後我再慢慢傳你,但學此對付水賊足矣。」
日後?
江淮生當真是覺得自己走大運了。
天下使戟第一人不但傳我狂歌戟,日後還要教我習練內功?
「怎麼,你不想學?」
「不是不是,我是實在想不明白您為什麼如此看重我?」
江淮生此時確是滿腹疑慮。
如果說太史慈僅僅是為了救回香菱,彌補水賊走脫的過失,那教幾招就夠了。
為什麼日後還要繼續教自己內功?
「你也不用慌,我教你是因為我的身份不便出沒江東武林,教出個傻侄兒替我出面就輕鬆多了。」
太史慈這麼一說雖然有道理,但江淮生還是隱隱覺得沒那麼簡單。
「探子天亮後就能傳回消息,你還不開始練習。」
「是,太史……太史叔叔……」江淮生恭恭敬敬道。
江淮生比葫蘆畫瓢練了起來,太史慈時不時叫停指點。
「這路戟法待你融會貫通之後還可以化戟為拳,出拳即是出戟,對手以為是拳法的時候你就已經佔得了先機。」
江淮生被這麼一點撥,雙臂也運起了招法。
力道從腳踵傳向腰部,連帶着從肩膀傳向胳膊。
突然間,短戟似乎就和身法貫通了起來。
太史慈喜不自勝。
這江淮生竟然還是個天生的練武奇才。
這路單手「銀河倒掛」自己當年初學時也不見得比他快上多少。
兩個時辰下來江淮生就已然記下了七七八八。
要知道太史慈可是把自己對武學的理解也融入到了這路戟法里。
「銀河倒掛」的最後一招乃是太史慈獨創。
太史慈原本想有朝一日可以憑此招和呂布、典韋較量一番。
去爭一爭那「天下使戟第一人」的稱號。
可斯人已逝,就再也沒了機會。
雖然成了天下使戟第一人,但終究不是爭來的。
這對醉心武學的太史慈來說是個不小的遺憾,所以他給這一招起名曰「夢碎星河」。
這一招只有體會到太史慈的這份心境才能使得淋漓盡致。
不知江淮生何時何地才能真正領會此招,發揮「銀河倒掛」更大的威力。
「這一招就先練到這兒吧,日後勤加練習慢慢琢磨。」
太史慈叫停了苦苦研習不得其法的江淮生。
江淮生擦了把汗躺倒在地,全身放空。
眼前漫天星海浩瀚無垠。
此刻的他還根本體會不到什麼叫「夢碎」。
更體會不到面對亘古綿延的銀河,生命須臾即逝的渺小。
不遠處傳來了一個異常的響動。
江淮生本能地打了個冷戰。
首先映入腦海的就是魚肚婆告訴他後山夜裡有古怪的事。
他曾經不止一次夢到過入夜之後黑漆漆的後山。
這些童年夢魘放大了他對後山的恐懼。
可到底還是少年心性,好奇驅使着他悄悄朝着聲響處靠近。
回頭看了一眼太史慈。
太史慈已然躍至一棵樹上。
他雙腳點着樹梢,似乎沒有一絲重量,隨着樹梢的晃動身體輕輕起伏。
遠遠望去根本不會想到樹上還站了一個人。
有太史慈在一旁看着自己,江淮生膽子也就大了起來。
發出聲響的地方有幾支火把,似乎在沿着什麼邊界圍了一周。
不一會兒。
從火把之間的地下竟然鑽出了幾個人。
他們個個身形削瘦動作矯健。
江淮生聚精會神地看着,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地底下平白無故怎地冒出幾個人來?
這幾人在月色下交頭接耳了一陣子,似乎是產生了什麼分歧。
「要我說,不該走,應該下去把寶貝搬上來些。」
「這麼大的陣仗,得先回去稟報,加派些人手再來。」
「萬一我們一走,被別人搶了先怎麼辦?」
「這麼大的事,我可做不了主。」
江淮生聽出了個大概。
這幾個人應該是在地底下發現了什麼,這個發現看起來還很不一般。
難不成這後山真藏了寶貝?
正在思索間。
那幾個人似乎達成了一致意見,開始挖土掩埋洞口。
只一會兒工夫,他們就把洞口填好如初,完全看不到有挖掘過的跡象。
這時天已經朦朦亮。
後山上幽幽地升起了一團霧氣,那幾人逐漸隱匿在瀰漫的霧氣里。
霧氣中突然傳出了幾聲凄厲的慘叫,接着是幾道簌簌的聲響。
聲響過後,清晨的後山就復歸了平靜。
待這陣白霧褪去。
方才幾人待過的地方竟然蹤跡全無。
江淮生用力揉了揉眼睛。
那幾個人確實都沒了蹤影,就連填埋過的洞口也好像變了模樣。
難不成這後山上真有古怪?
白霧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由於童年夢魘作祟,江淮生戰戰兢兢一動不動,側卧在地上胡思亂想。
一隻大手將他扶了起來。
江淮生身體一顫,見是太史慈這才鬆了口氣。
「太史叔叔,白霧吃人了。」
太史慈搖了搖頭:「是有人在白霧裡一瞬之間擊倒了他們,接着用索狀物把他們拖走。」
「是誰?」
「霧氣太濃,我只能聽出此人的手段,樣貌卻看不分明,我們過去看看。」
江淮生有些猶豫,但還是跟上了太史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