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下的綠皮火車第3章 初識意中人在線免費閱讀

南下的綠皮火車第4章 此情待追憶在線免費閱讀

候車室里到處是人,椅子上,走廊間,茶水間,洗手間,凡是有空間的,要不堆滿了人,要不坐滿了人,還有人花花綠綠的穿來穿去,倒茶的喝水的,泡即食麵的,操着方點大聲叫嚷的,有的就在如此紛亂中,歪倒在行李上,呼呼大睡的。

李逢春擠進候車室,對着電子顯示屏找了好一會兒,一行紅字滾出了「K1905次列車」,這趟車由鄭州始發,路過合肥站,不禁心中打了個寒顫,這才關心起自己車票的信息,標明的是15車,再向下找,原本該標明座位信息的地方,什麼都沒有,空曠如野。心頭便奔騰起一萬頭戰馬來,根據中國人的玩法,字越少事越多。紙上的空白,裕如,落到那列火車上,是疊羅漢般的擁擠,面臨著拼着老命,爭一個立錐之地了。

廣播中傳來新的列車信息了:「K1905次列車即將到達,請買好K1905次列車票的旅客,請在3號門做好檢票上車準備。」

人群騷動起來,像一聲悶雷,拖着長音,從人群的內部向外部擴散開來。拖家帶口,扶老攜幼的,背着的扛着的,花花綠綠的袋子,大大小小的包裹,歪歪扭扭一長絡。

「不要擠不要推不要搡,排好隊排好!」擴音器後面,大概三四十歲的工作人員大聲地叫嚷着,「拿好車票,看好行李,有序進站!」

幾分鐘後,心急的人感覺大概等了半輩子的了,那三號門鎖被檢票的嚓咔一聲打開了。女檢票員,戴着蓋帽,穿着制衣,挺着胸脯,很颯爽,手上輕巧地握着一個打孔的東西,這是檢票的用具。按人流,流過來的人遞過來的票,接過來,打了一個孔,標明此票驗明正身,可以通行,把票還給持票人,放行。

李逢春乘火車,特快的、普快的、綠皮火車,也有十幾年的經驗。一般也不會慌張,只要自己不晚點,只要按工作人員的指示行動,哪怕是過路的車,再小的站,停個二三分鐘,他也能從容不迫地上得車來,下得車去。

但這回他確實有點慌,看那人群,類似於在電視上看到逃難逃荒的難民一樣,烏央央的一大片,流着涌着,那一列過路車,始發時大概人都坐得七七八八了,怎麼能再碼得下這麼多的人哦,且不僅是人,還有那麼多肩背手扛的包包裹裹呢?

李逢春將雙戶包從背後順到胸前來,包放在眼前安全些,人多的地方,梁上君子也多,自己用習慣的,被人家順手捎去,總有諸多不便。隨着人流,檢了票,又隨着流到站台。列車還沒有進站,站台上,一順兒螢光筆標了車廂號碼,一甩頭是最後一節車廂位,標了18號,走走停停了一截,到了17號位,再走再走,緊趕慢趕,終於到了15號車廂位。他喜出望外,頂着車門位置的除了一個穿制服搖小紅旗的工作人員外,排隊的頭一名是個女子。他迅速跟上,不禁心中竊喜,趕早不如趕巧,隨大溜地進來,不料也可以排在前三,這下不擔心上不了火車了。

不一會,整個站台,都堆滿了人。左手鐵軌的方向,向前燈光漫散處,黑暗中傳來了一聲汽笛,又聽到火車行進震動鐵軌的嚓咔聲,接着,一列綠皮火車,像一條青龍,迎着喧鬧的站台,慢慢地駛進停下。

車廂門從裏面被打開,人流像幾條長蛇扭在一起,嗞嗞地向前竄動。李逢春感到背後一股力量,猛的把他向前一送,他打了個趔趄,雙手撐着左右的門,才勉強抽身尾隨那女子上了車。不出所料,車廂里已經坐得七七八八,空位子很少。那女子一邊看票,一邊拖着行李箱找着座位。

李逢春手中拿着一張無座的票,心中很茫然,不知道在車廂的哪處落腳,無意識地隨着那女兒,她走他也走她停他也停。那女子在15車的尾部,接近茶水間與洗手間的地方停下來。核對了下座,便想把行李箱架上行李箱上,提了下,笨重的行李箱一下子沒有被提起來。李逢春道,」我來幫你!「那女子說了聲謝謝了,看着李逢春順溜地提舉起行李箱,架到火車的行李架上。

李逢春也把自己的雙肩包放在行李架上,安頓之後,朝那女子看了一眼。那女子也正微笑着盯着他看,「巧了,先生,你也是這趟車!「

「啊~哈~你……」李逢春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來,只是羞澀又歡喜地看着她。居然是昨天下午,一塊兒排隊買票的那個女子!

「發什麼呆啊!沒買到座位票吧?往這邊挪一挪吧。」她指着他座前僅能容一個人站立的地方說,「看那邊涌過來的人浪,過道站不住人,等會非被擠出車廂不可。」那女子說著便不再看李逢春,臉兒紅撲撲的站起來,先脫了外套,接着便專心侍弄她的手提包,其他零碎的行李。

李逢春慢了半拍,身不由己,倒也精確地執行了那女子的挪位指示。那女子在他的視線中毫髮畢現。「還好她在弄她的什物,並不注意,抬起眼來,四目相對,目光相接,那得有多尷尬。「李逢春想道。

李逢春側了身,稍稍顯得費事了,四周,整節車廂,黑壓壓的都是頭,稍動一動,前後左軟綿綿的都是身體的一部分。心中不禁一陣躁動,同時,一股濕漉漉的,似夏秋之季,棉上的青蟲,搖頭擺尾地爬了出來,人發梢、眉梢、下巴、肘尖。接着在一片嘈雜聲中,他聽到吧㗳吧㗳的墜落聲。他似乎才意識到流汗了,低一抵頭,下巴就躥起一條汗線來。李逢春狼狽地用手刮著汗雨,一邊偷偷瞄了下坐在身前的那女子。那女子昂着頭,見李逢春大汗淋漓的樣子,不禁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只是稍稍抽出左手擋了一下滿口好看的白牙。

「先生,脫下外套吧。站台上冷,車內像是蒸籠。」女子又道「以前沒坐過加班綠皮車吧?可見你沒吃過坐車的苦,尤其是加班火車的苦。」她似笑非笑的,幾乎近似挖苦。「外套放我這,我這兒有地方!」一邊說一邊將李逢春的羽絨服拽了過去,「小夥子文質彬彬,在哪兒高就?」

「哪兒談得上高就?!」李逢春一邊回答,一邊看着那女子,一時不知道怎麼稱呼。叫小姐,既官樣又生分,他們已經有了一面之緣,那女子望人熟,從她的語言中可以聽出來,從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來。那女子一口一個先生叫着,李逢春想,是不是也可以叫他一聲大姐姐。他又覺得這樣不免唐突,再看那女子,桃紅李白,發黑唇朱,整個人在周圍紛亂中自顯安然。想那歲數大小,正與自己相仿,「打工人。在一家台企做工,您……你……」他一邊調整着用詞,一邊不無慌亂地回道。

「我姓李,叫李娟。李是木子李,娟嬋娟的娟,千里共嬋……」她收了聲,羞澀的笑,笑意修飾了亂蓬蓬的車廂外月色的皓白,」叫我李娟。」

「台企我也做過工,」李娟又是莞爾地笑,」哎呀,先生你那樣站着無依無落的難受,看人家把你擠的,文弱可不行,來,你倚着茶几,這樣好受些.」

李逢春依着她的話,倚靠在茶几上,一下子彷彿有了依靠有了着落,不由得感激地看了看李娟.

李娟等李逢春轉過臉來,又道:」台企分兩種,一種所謂的,軍事化管理,早上列隊做早操,下班也要先列隊,有時領導還要來說一通話。小領導講話,員工呱的呱的拍巴掌。中領導講話,小領導與員工一起呱的呱拍巴掌。如果是大領導講話,中領導給小領導與員工整好隊,先拍大領導幾分鐘的馬屁,然後恭請大領導,大領導才在掌聲中開腔……」

李逢春聽到這兒,不禁開懷笑起來.他覺得李娟說得確實好,到位。台灣也是華夏民族,經歷了長久的封建統治,官本位思想體現在方方面面。幹部二分成台干與大陸幹部,大陸幹部相比於台干便矮了半截,大陸幹部也劃分成三六九等。李逢春於是又想起了魯迅的一篇散文叫《燈下漫筆》中引用《左傳》一段文來:「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阜,阜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僕,仆臣台。「不料,多少年過去了,資本來到大陸,依然等級森嚴。

列車走動了,猛的向前,振動了下,乘客們不由自主向後斜了過去,隨着便同頻地復了原。接着列車在咔嚓聲中,將燈光與站台拋在身後,撲入月色星光與蒼莽原野。

車廂里漸漸地安靜下來,雖然有的坐有的站,一些人坐在自己帶的行李包裹上,攤在過道上。窗戶的玻璃影印擴大了廂內的眾生象,一些人還在摸摸索索着,一些人已經閉上雙眼,似睡非睡,享受着這搖動的運行的夜。

李逢春倚靠着二十分鐘,兩個小腿肚與兩個腳背緊繃繃的,木訥訥的難受。他輕輕地跺跺腳,活動活動腿與腳部的肌肉群,不適感頓失。他得要感謝下自己的年輕,二十來歲,正是精壯的青年。

李逢春偷眼看了下身邊的李娟,說了一種台企後,另一種沒有說,業已閉上眼睛,似乎並沒有睡着,他能感受得到,當他偷看她的時候,她的嘴角卻抱以微微的笑,她似乎閉着眼睛卻能看清他的一舉一動。李逢春又懷疑自己多心所致。車廂裡頭,隱隱傳來呼嚕聲,李逢春很佩服在這悶罐般的車廂里,還能睡得如此甜美的人。心想,這綠皮火車上能睡着的,且能睡得踏實的能有幾人呢?

李逢春知道,那些肩挑手扛,歷盡千辛萬苦擠上火車,不遠千里,南下廣州、深圳、東莞的打工仔打工妹,大部人的工作並沒有着落。

那時簇居在南方的企業,多數是**招商引資過來的勞動密集型企業。他們看中的是中國市場,源源不斷的,廉價的勞動力。只要在廠門外招貼一張招工廣告,小半日,便黑壓壓的一條勞動力長隊,等着資方苛刻的篩選。

李逢春曾有一次這麼奇葩的面試經歷。那是來深圳不久,先是通過老鄉關係進了一家叫特旭的公司帽子課,所謂的課,是台灣人哈日的產物,或者不如說,是日本侵佔台灣五十年遺留的名詞,即車間的意思。他把身份證畢業證數張一寸免冠彩照交上後小半日,一個穿着紅衣服的文員聯繫上他,交給他一個工作證,裝在透明膠片里,膠片的另一頭,綁着類似於現在長尾夾一樣的,可以銷在胸前衣襟上的夾子,這是進入廠區,工作間的憑證。那文員一邊遞過來工作證,一邊道,「你的身分證需要押一至三個月。「李逢春一聽就急了起來道,」押身分證怎麼可以呢?我外出、坐車、住宿、進入圖書館等其他公共地方,是要檢查身分證的……」那文員還沒等他說完,轉身拔腿就走。「等等!「李逢春一個箭步攔下了她,」身分證能不能先還給我?「那文員正色惱火地說,」從來還沒遇到你這樣胡攪蠻纏的。再說你一個操作員,吃喝拉撒睡廠里都給你解決了。何必外出!真有空閑,何不申請加加班,賺錢不好嗎?「

李逢春被嗆愣在那兒,半晌不得一言,目送着那文員傲慢地離去了。

李逢春只好找老鄉想法子。老鄉說,押身分證是南方廠普遍的做法,有的廠押得更長,打進廠起,身分證押半年到一年,哪兒都一樣的啊,個別的更加離譜,進廠時交上身分證,辭工或被辭退時,再能再見到身分證……

李逢春越聽越玄,越聽越不得勁。但也毫無其他辦法可想,老鄉所說,確是打工的經驗之談。一天,李逢春從帽子課出來後,的確在吃喝拉撒睡之後,有了一小段空閑。他到沒有遵從那文員的好意,申請加班賺錢,而是直接走出了廠區,來到街道上。

他看到上百人排成一絡,前頭是幾張桌子,桌子後坐了幾個人,坐着的一個男子,大胖身材,圓餅臉型說,着說著就站了起來,揮着手,向人群喊道,「河南的站左邊,安徽站右邊,其他站中間……」人群嘩的一聲,分流成三股。李逢春向右邊挪去,一邊出於好奇,也想探個究竟。圓餅臉走到左邊那一絡,從頭到尾掃了一眼,「來,全體都有,大家聽我口令,立正!向右轉。」大餅臉下了講台,來到右轉的河南人對面,」來,全體都有,駐馬店的出列!「陸陸續續,有一半人站了出來。

大餅臉向駐馬店的一揚手道,「謝謝你們的光臨!公司暫時不招駐馬店的!來,駐馬店的聽口令,向右轉,齊步走!「

李逢春看見了駐馬店那群青春的,無助的,失望的臉。

大餅臉朝李逢春這一絡踱過來,又是從頭到尾掃了一眼,突然非常有興趣地盯着李逢春看,「戴眼鏡的那位出列!「李逢春激凌了下,不禁暗自叫苦,怎麼這大餅臉掃了一眼隊伍,就能淘汰了我呢?」他邊盯着大餅臉的小眼,邊走了過去,準備問個確定,莫非近視的也不招嗎?

「你是安徽哪的?

「安徽巢湖?「

「巢湖是哪湖?鄱陽湖還是洞庭湖?「

「姐妹湖吧,挨得近……」

「它就是個弟弟!「說著大餅臉旁若無人的大笑起來。又問,」什麼血型?「

「B型。「

「好!什麼星座「

「不知道!「李逢春忍俊不禁了。

「生日呢?「

「大年初一。「

」陽曆呢?「

「一月底的吧,具體哪天也我不清楚。「

大餅臉隨着咻咻喳喳人們的議論聲中走回講台,打開筆記筆,按圖索驥了一番又走近李逢春身邊,翻着小眼說,「你是水瓶座的。很好。「

李逢春強忍着笑,沒作聲,聽他後面還要說什麼。

「學歷呢?」

「大學。」

大餅臉晴轉陰了,不無遺憾地盯着李逢春說,「再見吧,朋友!」

李逢春陷入巨大的自我懷疑中,難道大學學歷不夠,大餅臉要招的是碩士博士?且要招這樣的高學歷,在街上立個柱子,守株待兔,這方法也太愚蠢了吧?再看看他招人的清單,也就是平平常常的工種。

「您們招工的學歷……:

「高中。「大餅臉頭也不回去說。

「可我是大學學歷!「李逢春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做不長。「大餅臉立定,轉身嘲諷地說,」你們心氣兒高,這山望着那山兒高。這兒廟小,容不下真佛。「

嗡~咧~列車駛入了隧道,火車帶起來的氣流,在狹長的隧道里回施起的聲波震動着李逢春的耳膜,將他的思緒從大餅臉的那兒拽到車廂內。

那些打工仔打工妹,他想,也就是另一個自己。懷揣着金子般的夢想,南下南下南下,有的通過已經在南方朋友老鄉同學的介紹,興沖沖地投奔而來,有的是年前辭了工,過一年過了元宵,又卷着鋪蓋而來,有的看電視聽廣播,特別嚮往得改革開放風氣之先的南方,毅然決然,跳上火車就南來了。他們的絕大數人,也許包括李逢春自己在內,將在火熱的打工生活中,被拋進冰冷的現實。而那華美的理想,將來回望,也許就是泛起的泡沫。

李逢春轉念想到,人要是連泡沫都沒有,那麼與一尾死魚有什麼區別呢?至少在這列綠皮火車上,正流淌着五顏六色的夢……他們有的仰坐着有的俯趴着有的歪着有的攤着,也有的或各種姿勢倚着站着,絕大部分人在夜色的庇護下,昏黃的燈光里,閉着眼,滿足地小憩。當人們在逼仄困厄中,安靜得過,並沒感受到困厄的侵襲,這是人的偉大也是生活的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