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騙子世家第1章 甄秀才落魄金寧府(4)在線免費閱讀

騙子世家第2章 無奈何書生闖江湖(1)在線免費閱讀

日子顯然沒什麼起色。

不管玻璃花兒眼怎麼發狠地詛咒、潑罵、哭鬧,丈夫依舊只會搗動家裡那些破爛,拿去典當幾個銅子兒,交給妻子,妻子再去買回家裡必須的油鹽醬醋米菜。

丈夫至死都還記得,當他把家裡最後一件值錢的傢具——那張每天用來吃飯的嵌玉八仙桌當掉後的第二天,早晨,他是被妻子用力摔打米櫃的聲音驚醒的。

醒後就聽見玻璃花兒眼難聽的潑罵聲。

看來米櫃里又空了。

同時他也感到肚子里難以忍受的飢餓。

這時晨光已經映到窗上,窗欞上是泛黃的舊窗紙,已經幾年沒換新的了,年前只是用了幾塊夾在書里還沒來得及使用的舊萱紙,把幾處破洞貼上。

春天多風,風正把窗紙一鼓一縮地吹動着。

飢餓和潑罵聲中,丈夫不知怎麼突然來了靈感。

他根本來不及去寬慰正在潑罵的妻子,麻利地穿好衣服,找出被一堆爛書壓在牆角的硯台、墨塊和筆,朝硯台里吐了口唾沫——因為現在他不敢到外屋去舀水,趕緊拿墨塊研磨起來,而後就拿毛筆蘸上墨汁,把筆尖在硯池裡捻好,隨手拿過一本線訂書,在空白處寫下一首五言絕句:

風從昨夜起,

雨自今朝斷,

春來天不暖,

冬去心還寒。

作罷,一手拿着,一邊得意地在炕前吟誦着。

「你在幹什麼?」玻璃花兒眼聞聲,氣得直瞪眼,躥到炕前問他。

「賦詩一首。」丈夫頗得意,忘記了飢餓和恐懼,甚至挺直了身子,抑揚頓挫,聲色俱 佳地給妻子朗誦新作。

是他搖頭晃腦、洋洋得意的樣兒,激怒了妻子,在他還沒把最後一個字的長韻發完,妻子就一把奪過那本擎在半空的書,摔到地上,跟着是把筆硯一塊摔到地上,又拿腳狠踩了幾下,才罵出聲來:「賦你娘了個腿,媽了個巴子,老婆孩子都在喝西北風了,你還腆着臉賦詩填詞,你個荒料!」

很快,她就覺着這種潑罵,已經不解氣了,伸手就抽了丈夫一個耳撇子。

這一耳撇子抽得狠,聲音響亮。丈夫馬上感到臉上木脹而痛疼,張開嘴巴剛要說點什麼,但妻子根本無心去理會他,摔上門就出去了。

上午,妻子回家時,身後跟着兩個人。一個是劉寡婦,另一個是濟世堂藥房的邵掌柜。

來人顯然不是來做客的,因為進門後,就東張西望的對院子里的東西指指點點,而對房子的主人卻視而不見。

隨後,妻子又把來人領進各個房間參觀了一遍,臨走時,邵掌柜才向妻子伸出一隻叉開的手,說:「就這個數。」

玻璃花兒眼當即就搖了搖頭,但臉上卻帶着笑,這種笑是很少給丈夫的,「不行,不行,邵掌柜,你也不能看俺急等着用錢,剎得太狠了,你看,這可是三進的官宅,二十多間房子呢,要是不急等着用錢,少說也得兩千。」

「就五百,你看中不中?中,就這麼定了。你再合計合計,中不中?」邵掌柜說完,就和劉寡婦出門了。

「你想賣這房子?」來人走後,丈夫怯生生地問。

「不賣房子咋整呀?橫豎你是想把俺娘兒幾個餓死不成?」玻璃花兒瞪着丈夫說道。

「可這房子,是俺甄家祖上傳下來的,怎麼能毀在我手上?」丈夫囁喏道。

聽了這話,玻璃花兒眼不樂意了,瞪着眼睛反唇相譏,「你家祖上,光就傳下這座房子嗎?你見天搗動出去典當的那些破爛玩藝,哪一個件不是你們甄家祖上傳下來的?可你怎麼都拿出去典了?」

玻璃花兒眼得意地看着丈夫噎在那裡,停了停,又說,「你看怎麼著吧?現在就這麼兩條道兒,要麼你把俺娘兒們拿繩子給勒死,這樣,你就可以保住你家祖上傳下的房子啦;要麼把房子賣了,先活下去再說。」

丈夫突然覺得,自己現在已是被人追打到死胡同里的一條狗,恐懼、逃命,種種念頭都在慌亂中涌到他心裏,卻又一時拿不出個主意。

大約相持了一刻鐘,閃念間,甄永信忽然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個解脫的辦法,而這種辦法一經出現,他就覺得渾身輕鬆了。

「我死吧。」他咬着嘴唇,望了望妻子,心裏沒有一絲的恐懼,語氣要比平日平靜許多。

「好啊,」玻璃花兒眼聽丈夫說了這話,心裏反倒高興了,沒露出一絲兒驚疑,痛痛快快地對丈夫說,「去死吧,你,省得我見天看見你就來氣,那樣的話,說不定俺娘兒們會活得更好。」

因為根本就不相信丈夫會有自殺的膽量,玻璃花兒眼說完,就轉身進屋了。

玻璃花兒眼的話,刺激了絕望的丈夫,心底也就來了勇氣,拿起平日用來從井裡打水的繩子,走出街門,出了城,就往祖墳方向去了。

甄永信的鞋底剛踩到父親墳前的濕土,心裏就有了種回家的感覺。

父親墳上的荒草已經深了,封土似乎比當初又矮了一些。

他把繩子系在父親墳前老松樹的斜杈上,猶豫了一會兒,就勢坐下,不知怎麼,眼淚就控制不住了,像一個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的孩子,放任眼淚籟籟地落下。

他又想起父親活着的時候,每年清明節,都要領他來給爺爺上墳,燒完紙後,也要這麼在爺爺墳頭的石碑前坐上一會兒,和爺爺嘀咕一會兒,才起身離去。

現在他也想和父親嘀咕幾句,可嗓子噎住了,發不出聲。

甄永信抬頭往父親墳頭瞄了一眼,透過淚水,仿若看見父親就站在墳頭,父親仍穿着那身栗子色緞子馬褂,弓着身子,青灰色的臉上,有些木然,兩眼獃滯地望着他,像似有話要說。

甄永信想和父親說說心裏話,卻又因為害怕,不知該說什麼。

「你冷嗎?」過了一會兒,甄永信才問父親。

父親仍舊那麼站着,沒吱聲,只是觜角微笑地搖了搖頭。

「你那裡孤單嗎?」他又問,父親不說話,還是搖頭。

「你還抽大煙嗎?」

父親還是搖頭。

「俺媽原諒你了?」

父親還是搖頭。

「那麼,你想跟我說什麼?」甄永信又問。

父親開口了,說自打到了這裡,就不再有冷熱哀怒了,一切慾念也雲銷霧散、無牽無掛了。這裡有的是享用不盡的平平淡淡。父親告訴他,早年囑咐他立碑的事,現在看來,也沒大意思了,他要是忘了,就算了吧。

甄永信恍然記起,立碑這事,是多年以前,父親吩咐過的,可他至今卻無能為力。

他不想把真情告訴父親,免得他在地下傷心,就託辭說,「別急,以後會立的。」

他還想和父親談談死人國里的事情,免得匆匆走進去後顯得太慌張,可是父親不知什麼時候,從墳前條然消失了。

甄永信兀然發現,上午離家時太匆忙,竟然忘記了囑咐大兒子世義和二兒子世德,將來別忘了在爺爺墳前,立一塊比曾祖父的墓碑稍矮一些的墓碑。

他考慮了一會兒,想想現在是否有必要回家一趟,把這事給孩子們交待清楚再回來。

又想,那樣勢必會遭到玻璃花兒眼的嘲笑,說他是怕死,才回來的,何況兒子們現在又太小,註定不會理解他交待的事情。

「咳,算了吧。」

想到這裡,甄永信立起身來,抓過那根挺長的繩子,打了個死結,死結打在離他脖子還有半尺高的地方,他又從父親墳邊搬過一塊大石頭,那是當初給父親開壙時掀出來的。

他把大石頭墊在和繩有些偏差的地方,抬腳踩了上去,就把脖子伸向自己剛剛結好的繩圈裡,把腳下的石頭用力蹬開,身體的重心就全在繩子上了。

剎那間,甄永信覺得有一個硬物正在刺破他的皮膚,壓進他的喉管,憋得他透不過氣兒。

死亡襲來時劇烈的疼痛和恐懼,使他本能地拚命掙扎,手臂在空中胡亂舞動,指望能抓住繩索,向上拽拉一下,讓他喘最後一口氣兒再死。

無奈手臂已經不聽使喚,無論他怎麼掙扎,都無法把手臂抬過頭頂了,就在他後悔剛才為什麼不深吸一口氣再套上繩子時,猝然,一聲炸響,跟着,他就感覺自己像被從空中拋下的一麻袋糧食,倏然跌落在歪脖樹下。

瞬間的慌亂之後,甄永信就從驚恐、痛楚中恢復了神智,然後就看見一個穿狗皮坎肩的老人,肩背獵槍,步履蹣跚地從山坡上走來。

「荒料!糟蹋了我一顆槍子兒。」老人面帶慍色,恨恨地說。

「荒料」這個字眼兒,是他結婚後,從玻璃花兒眼嘴裏聽到的,現在已經聽得兩耳快長出繭子了,從某種意義上講,他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也是為了避免再聽到這兩個字兒。卻不料在他重返人間後,第一次聽到的,竟又是這兩個字兒,這就叫他挺生氣,絲毫沒有獲救後的感激之情,坐在地上硬生生地問:「為什麼你也這麼罵我?」

「能幹這種事的人,準是!」老人一字一句地告訴他。

甄永信不同意老人的說法,就想把自己的遭遇合盤端出,讓這老傢伙看看,要是他有了這些磨難,是不是也要走這條道兒?

老人根本就不給他這種機會,只是命令他:「閉嘴!」

而後告訴他,「男人,就是天塌下來,也只能死在敵人的手裡,而不是死在自己的手裡。」

停了停,又說,「任何災禍,都不能成為男人上吊的借口!」

憋屈得要命的自殺者,到底控制不住情緒,咧着大嘴,孩子一樣哇哇嚎哭起來。

老人坐下身來,裝上一袋煙,一口一口慢慢地抽着,理都不理身邊的弔死鬼。

直到嚎啕大哭變成抽抽嗒嗒,再變成低聲的唏噓,老人才收起煙袋,**腰帶里,起身拍了拍獵槍,背到身上,臨走,說道,「記着,孩子,天底下什麼苦難,都是給人受的。老天爺餓不死瞎眼的野雞。」說完,就下山了。

老人的這句話,點醒了甄永信。又坐了一會兒,起身回家了。

回城的路上,甄永信觜里不住地念叨着,「老天爺餓不死瞎眼的野雞,老天餓不死瞎眼的野雞。」

念叨了一會兒,心想,何況自己還不是瞎眼呢?何況他還身體健康而年輕呢,何況老婆也不是瞎子,只是左眼是玻璃花兒眼,怎麼就差點兒被一口飯給難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