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鬍子面上常帶悲戚之色,心中卻毫無悲憫之心。
對於死去的兔兒,他看也不看一眼,卻盯着魏狗兒說:
「總之這禍害留不得。」
「你們這次將他剁成肉泥,扔到黃河裡餵魚,看他還能不能活轉。」
士兵答應一聲,上前去抓魏狗兒。
魏狗兒避過士兵,衝到兔兒面前。
兔兒死了?
他不確定。
於是先抓着兔兒的衣領使勁兒搖晃幾下,見沒反應,又在兔兒稚嫩的臉上拍了幾巴掌,依然沒反應。
他這才確定,兔兒已經死了。
怎麼剛沒了娘,又沒了兔兒。
他一手仍緊緊攥着破布,一手將死去的兔兒攬在懷中,嘴裏發出幾聲嚎叫:
「啊!啊!」
如此慘相,連四個士兵都不禁動容。
山羊鬍子卻還是不為所動:
「你們愣着幹什麼?將他剁成肉泥!」
士兵伸手抓他。
他左手攥着破布,右手抱起兔兒,沖山羊鬍子大吼:
「我又不認得你們,你們為何殺我兔兒,還要將我剁成肉泥!?」
士兵一楞:
「不認得我們?」
「我們剛剛還將你扔……」
山羊鬍子指着他,哭哭啼啼打斷士兵的話:
「和他啰嗦什麼?」
他有意搏命,奈何又餓又累,渾身無力,只能選擇逃跑:
「你們這群豬狗!」
「邊牆人也是你們殺的!?」
四個士兵一般發足追趕,一邊罵他:
「你這禍害莫非傻了?」
「難道不記得是瓦剌人殺了鳳翔衛么?」
他已經跑上南城牆。
記得他娘說過,南城外就是黃河,過了黃河是河套府。
他恍惚看到黃河的浮橋之上似乎有個人影,一閃而過。
這讓他不由站住了,暗自猜測着:
「是邊牆人么?」
「莫非是我娘?」
趁他愣神的功夫,士兵一擁而上,將他撞下城牆,接着死死按住,大刀、短劍高舉,就要按山羊鬍子吩咐將他剁成肉泥。
山羊鬍子也一直盯着黃河方向,無疑也看到那個一閃而過的人影,於是將士兵叫住:
「且住。我們自離了兵仙府,一路上皆有探兵尾隨。如今鬧出這麼大動靜,探兵豈能不知?」
「此地實在不宜久留。我們也沒時間將他剁成肉泥,且先打斷他手腳,將他帶着上路,容後再慢慢處置。」
士兵們得令,用刀背和盾牌狠狠砸向魏狗兒。
咔嚓!
咔嚓!
……
數聲脆響。
魏狗兒雙膝、雙肘、雙手被先後擊碎。
他不覺痛,可碎手無力,再也抱不住和尚。
破布也落到了地上,他趕緊用嘴一口咬住。
破布是他娘的唯一遺物,萬萬不能丟。
銀甲女兵抓着他那條斷了的右腿,如同拖死狗一般,將他拖到山羊鬍子身邊。
山羊鬍子指了指東面城門,簡短下令:
「走。」
魏狗兒顧戀着牛棚,顧戀着和尚,顧戀他那連屍骨都沒見到的娘,自然是萬分不願走,可現在由不得他來做主。
邊牆城並不大,一行人很快出了東城門。
站在城外,山羊鬍子回顧這已淪為廢墟的城池,忍不住又滴落兩串淚:
「唉,總不能讓鳳翔衛和他們家口就這樣曝屍在烈日之下。」
「可憐我趙齊賢無物祭拜你們……」
「也罷,今日就以仙將葬邊牆,祭我鳳翔衛。」
四個士兵聞言,慌忙阻止:
「趙將軍請三思!」
「將軍,您傷勢未愈,此時召喚仙將,極損精神。」
「十員仙將,已去其四。我們尚有大仇未報,您……」
趙齊賢固執至極,根本不聽士兵的勸阻。
他大吼一聲,那岣嶁着的腰背居然挺了起來,骨頭髮出陣陣脆響:
「來呀!」
吼聲過後,大地搖晃。
魏狗兒看到四顆巨石從邊牆城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破土而出。
漸升漸高。
大地也隨之越搖越烈。
眨眼之功,四顆巨石已經高達數十丈,仍在上升,直至與谷山齊平才住。
待巨石住了,魏狗兒這才看清。
原來那並非巨石,而是四個山樣大小的石頭兵,非常蒼老的石頭兵。
它們臉上沒有皺紋,卻有許多溝渠。
下巴上更有許多倒垂的、枯死的樹木,如同鬍鬚。
轟!
轟!
……
四個石頭兵齊齊跪地,行動十分緩慢,更顯蒼老。
它們沖趙齊賢請安。
魏狗兒冷眼看去。
四個石頭兵右胸處皆刻着一個老大的字。
無奈他連屁大的字也不識的一個,自然不知是什麼。
再看趙齊賢,額頭上冷汗跌出,眼中淚如泉湧,渾身都在打顫。
顫顫巍巍的,他率領四個士兵跪倒在地,對着邊牆城磕頭祭拜。
同時,又擺出一個奇怪手勢,展左臂、攤左掌:
「仁、禮、智、信四將聽令!你們陪我征戰一生,也到了解甲時候。今日,我以你們陪葬鳳翔衛,是我對你們的敬拜,也是對鳳翔衛的敬拜。」
「從此以後,世間再無慶國,再無邊牆城,再無鳳翔衛,再無仁禮智信將,也無了兵仙趙齊賢。」
「只留義心萬年不改,忠骨百世長存!」
「仁、禮、智、信四將聽令!落葬!」
四個士兵也擺出一樣手勢,並隨他一起高喊:
「義心萬年不改,忠骨百世長存!」
這兩句話,讓魏狗兒想起了他娘的教誨,也跟着低聲重複:
「義心……忠骨……」
轟隆!
轟隆!
四個蒼老的石頭兵也打出和趙齊賢一樣的手勢。
打完手勢,他們起身,蹣跚着走向邊牆城四角,突然化為無數碎石,從空落下,砸的大地塵土飛揚。
塵土散去之後,邊牆城已經了無痕迹,只剩下一座大山矗立於陰山北麓,黃河南岸,西接谷山,東臨昆都侖河。
這座山,和它西邊的谷山一般闊、一般荒涼,簡直寸草不生。
又與它北面的陰山一般高。
這一刻,魏狗兒意識到他的家沒了,兔兒沒了,他娘的屍骨也徹底沒了。
即便是沒有感情的野獸,也不禁要發狂。
他咬着破布,一邊拚命扭動身體,一邊沖趙齊賢嘶吼:
「老豬狗,你為何用大山壓我城池,毀我家園!?」
趙齊賢在兩個士兵攙扶下,艱難起身。
又在士兵攙扶下,艱難走到魏狗兒面前。
他的腰更彎了、背更駝了,彷彿在這片刻之間又老了十幾歲。
他輕輕抹掉一把淚,淚眼裡閃着殺氣,不緊不慢卻語氣冰冷的正告魏狗兒:
「魔頭,你聽着。邊牆城不是你家,因為你根本不是我慶國小廝。」
「你是谷山下四十萬冤魂怨氣所結、特來禍害天下的魔頭,你也根本沒有爹娘。」
「至於那和尚,亦不是你的親人,只是看押你的守衛。」
「若不是因為瓦剌人要奪了你去,借你禍害皇汾天下,鳳翔衛也根本不至於死無孑遺,你聽懂了么?是你毀了我邊牆城!!!是你害死了鳳翔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