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心終究不是鐵石，任何一個活生生的人類都不可能真正做到心硬如鐵。
皎潔的月光從高空灑落它的塵埃，星辰將自己的光輝拋向大地。本該靜謐的世界卻被屋內那一陣陣壓抑着的咳嗽攪開一圈圈隱秘的漣漪。
若是以前，林曄會覺得這樣的聲音無比吵鬧。
但如今，林曄坐在屋外那棵樹的樹梢之上，金色的長髮從他的肩頭垂落，藉著窗戶留出的縫隙他沉默地注視着躲在被子里小心卻又艱難掙扎的女孩。
女孩在竭盡全力減輕自己製造的聲響，擔心打擾到他人的休息，她蒼白的臉頰也因此漲得通紅。她緊攥着薄薄的床被，眼淚從她的眼角落在枕頭上，那些液體飛快浸入了布料之中，顯出清晰的水漬。
每當看到她這個樣子，林曄總會下意識想要心軟。
但每次開口前，他又會意識到，事實上現在發生的一切都不會因為他的任何回答而發生改變，他答應那個要求，女孩也不會從此不再被病痛折磨，他不答應，也不會讓女孩短暫的人生永遠為他的回答而等待。
時間是很折磨人的存在，它最擅長無形中給人施加痛苦。
林曄的思緒飄飛，女孩的咳嗽也終於短暫停了，他看到床上微微鼓起的被子動了動，聽到有隱約的紙張聲傳出。
月光從窗戶的縫隙照入屋中，女孩的手上多了一張滿是褶皺的紙。
紙上用墨漬書寫着一些拗口的名詞，那些東西是幾乎已經絕跡的藥材，是眼前這個家徒四壁的家庭無論如何也負擔不起的解藥。
女孩太清楚家中的情況了，年紀不大的她也早已經在許多人的言語中理解到了那名為『摩拉』的事物所代表的含義。
拒絕接受治療的要求是她主動提起的。
她還記得當得知這件事的時候，父母溢出雙眼的絕望，那與他們看到藥方時的痛苦如出一轍。
那時候女孩想，如果不論是放棄還是堅持都會帶來痛苦。
那麼不如就在一切不會因為摩拉帶來的窘境而變得更加絕望時結束吧，她不會覺得多麼難過，只是遺憾自己留在世間的時間如此短暫、一瞬即逝。
而在許多個夜深人靜時，女孩那份堅強也會被難過替代。
眼淚打落在藥方上，讓字跡末尾的墨漬變得模糊，無聲的哭泣有時候比撕心裂肺的哭嚎更像針扎。
林曄撐在樹枝上的手慢慢收緊，眼神暗沉又暗沉。
夜風忽起，原本無法感知溫度的林曄卻意外地在這陣風中感受到了浸染心臟的冷涼。
女孩的病情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加重。每過一天，死亡就越靠近這個孩子，它讓女孩的臉上出現了難以掩飾的疲憊，使她陷入睡眠的時間越發久，也讓女孩眼裡的光如夕陽般飛快沉沒入那條名為希望的『地平線』。
當女孩第三次從睡夢中蘇醒時，林曄終究無法再說服自己要堅守底線。
他出現在了女孩的床邊。
看到林曄時，女孩的眼中再一次出現了非常明亮的光，她看上去很高興，臉頰湧現出淡淡的紅暈：「精靈先生，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林曄輕輕皺眉，這一刻他似乎很明顯地看到了女孩生命終結的那一刻。
如同一根羽毛輕飄飄地隨着風飛向遠處，無人可追逐那風，也無人能捉住那片羽毛。
「你的生命馬上就要到盡頭了。」林曄原本想要說得更溫和一些，但不知道為何話語脫口而出時，一切還是成了冷漠的敘述。
女孩卻很平靜地點了點頭，嘴角扯出疲憊的微笑：「我知道，精靈先生。即便您看起來還是不願意答應我，但我很高興能在生命的盡頭見到您。」
林曄抿唇，慢慢坐到了女孩的床邊。
兩人都在沉默。
林曄在思考如何開口，女孩卻在觀察着眼前的精靈先生。
最終還是她率先開口：「精靈先生，在死亡降臨之前，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嗎？」
林曄一怔，對上女孩帶着點期待的視線。
回答在喉間滾動數次，終於在脫口而出時將冷漠盡數磨去，變成了軟風般的溫柔。
「我叫林曄。」
「林曄？」女孩眨了眨眼睛，口中重複這個名字。
林曄輕輕嗯了一聲，隨即道：「你的願望，我會幫你完成的。但你也要記住，這世間沒有人能夠代替你，因此我不能保證在我的干涉下多莉能真正快樂，但我會竭盡所能保護她，陪伴她，直到她再也不需要我為止。」
女孩有些驚訝，她大概真的沒想到林曄還會答應自己，她的眼睛微微睜大，瞳孔中倒映出林曄的臉，最終露出一個欣喜的笑容：
「謝謝！這是我這段時間得到的最好的消息。」
林曄見狀，不由得再次重複：「我不會一直陪着她，等到她有能力保護自己，或者不需要我的時候，我就會離開，我們之間的約定也將在那個時候終結。」
「沒關係，這就好……這就已經足夠了。」女孩沒有覺得林曄所說有何不妥。
前段時間在醫生多次到家中拜訪時，女孩也曾聽到別人提起過這件事。
每個人都說人總會成長，只要時間足夠長，她的妹妹會從悲傷中走出來，她會有屬於自己的未來。
只要有一個人能在她悲傷的時候代替自己安慰她，想方設法待她走出苦難。
這對於女孩來說就已經足夠。
林曄沒有再說什麼，女孩尚有短暫的時日，而這個時間也不會離得太遠了……
秋意終於將窗外的樹葉徹底染紅，每一陣風吹拂過樹梢，就會將一兩片枯敗的樹葉帶走，飄飄蕩蕩。
有一些樹葉會落在窗台上被越來越疲憊的女孩看到，然後被她笑着拿起，夾入正在看的書里。
林曄會站在窗邊靜靜的看着她。
每當這個時候，女孩就會笑起來，說：「林曄先生，您明明就站在窗外，但看起來卻離得好遠，就像是……就像是天上的月亮。」
林曄還沒開口回應女孩的評價，卻又看見她彎起眼睛，說：「但我知道，您不是月亮。您更像是太陽，明亮，奪目，但又溫柔。」
林曄緊接着對女孩說著，他的語氣一如既然的淺淡，這麼聽來的確像是落入寒潭的明月：「在我認知中的太陽是一團危險的火焰，它會將所有試圖靠近它的東西全部點燃，將他們變成永恆的灰燼。」
女孩說著將手中的書合上，一如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面那樣趴在窗檯。
儘管這樣的動作對現在的她而言很是艱難，但她仍然獨自做到了，她伸出自己瘦骨嶙峋的手。
林曄下意識抓住了女孩的手，這已經不是他們第一次接觸。
但林曄卻注意到，女孩的手比上一次更加脆弱了，像是布滿了裂痕的玻璃。
「我相信，林曄先生不會像那樣。您是如此溫柔……」女孩彎着眼睛，用很輕的聲音稱讚着一直冷漠示人的男人，似乎在她的眼中，他真的是一輪溫柔的太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