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盡天明，雙牛鎮鎮外楓樹林中，章洛與那女子相對而立，「實在是遺憾，喝了你一壇昆州釀，還不及答報便要生死相搏了。你叫什麼名字？能否告訴我？」
「斯語。」那女子看着章洛，面無表情地道，「那壇酒你也不必掛懷，聽聞你愛酒如痴，特意為你準備的，就當給你的斷頭飯了。」
章洛聞言哈哈大笑，「實在是勞煩斯語姑娘費心了，恰如姑娘所言，昨夜夜飲實在暢快，便是今日章某死在姑娘手中，也可說無憾矣。」
「一壇酒你便無憾了，果然是個痴貨。」斯語一聲冷笑。
一陣清風盪起，落葉飛揚，章洛的目光盯着眼前的斯語，可是思緒卻不知已然飄向了何處，「一壇酒便已無憾了。」他嘆息着，「我活着便要背着一份承諾，無論如何都要信守踐行，但若是死在了你的手中，豈不是酒也喝了，人也解脫了？」他說著，又哈哈大笑了起來，這看似戲謔的話，竟是這般真誠。
「哦？一份承諾？」斯語疑惑着問道，「莫不是和那位愚忠的將軍秋子衛有關？一個蠢人的臨終遺言，何必介意。」章洛與秋子衛的關係各國都有一些傳聞，所以斯語猜到了一些，只是那個人的一切在尚國似乎一夜蒸發了般，再沒了半點消息，因此很多傳聞也就無從考證了。
「他並不是愚忠，更非蠢人。」章洛反駁道，此刻他有些生氣，對於那個人，他是極為敬重的，更容不得他人對其有絲毫的侮辱。
斯語似乎沒有注意到章洛的神色變化一般，依舊在自顧自地說著，「明明手握重兵，卻甘願束手就擒，引頸就戮，這不蠢嗎？」
「他不是蠢，他只是不願同室操戈手足相殘，他只是想讓自己的袍澤能活着回家和家人團聚，他心系尚國百姓，絕非一皇一姓的愚忠。」
「如此說來他倒是一位盡公不顧私的英雄了？」斯語冷哼一聲道。
「他的確是一位英雄，毋庸置疑的英雄。」
斯語盯着略顯失態的章洛，沒有再說什麼，那個人的名字在各國間猶如瘟神般讓人避之不及，不願提起，但大家也都認可他是一位戰無不勝且愛兵如子的戰神，就如同眼前的這個名為章洛的男人一般。
清冽的風在流動着，搖曳着樹木枝葉，牽扯起兩個人衣袂翩躚。斯語緩緩抽出了自己的寶劍，一柄浸染了無數鮮血的兵刃，它有一個簡單的名字，青無。
「過往如煙雲，一切都已不重要，那個人死了，今日你也要死在這裡。」她說著話挺起青無劍，「我從不願趁人不備，請出劍。」
章洛微微愣怔，隨後搖頭苦笑，手中長劍一擺，下一刻已然出鞘。他的劍名為清風，秋子衛送他的，也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兵刃，早年間遊歷江湖時的寒鐵劍早已忘了所蹤，近些年位居高位，清風劍也絕少出鞘了。
「你放心，無論如何我不傷你性命。」章洛笑道，此刻他的笑如此真誠。
斯語冷笑了一聲，身形如電，挺劍直刺章洛。章洛沒有立即以劍格擋，他在等，等她的招數用老了，招數老了便沒法變招，不用警惕她的變招自然也就省去了大把的氣力，這是久經生死場的人方才有的覺悟，它不同於武學宗師的卓越造詣，更多的只是殺人的技巧與經驗。不過他這般迎敵也是極其危險的，招數老了也就意味着足夠近了，若是躲閃不及頃刻間便會身首異處。
斯語也沒想到他會這般迎敵，眼見着青無劍就要刺中他的胸膛，眼前卻是一花，他竟在須臾之間避開了這一劍。
顧不得吃驚詫異，斯語手腕轉動，長劍刺出後急急化為橫掃，掃向章洛的腰間，依舊是眼見着青無劍就要掃中，他身形一退，退的不多，僅僅半步，一尺多的距離，卻是如巧合般堪堪躲過了這一劍。
一劍掃空後，斯語身形隨着劍轉動，剎那間攻勢化為斜斬而下。
他的長劍一直在手中擎着，沒有反擊。面對左上方斜斬而來的一劍，他不退反進，一步跨出並微微矮身，這一劍便在他頭頂堪堪而過。
一切都在這剎那間，她做出了攻擊，他躲過去了，可是她也知道，自打第一劍出手，她便輸了，那一劍使老了，刺空了，很大的破綻，章洛完全有機會以手中長劍刺中她的腰肋。他有機會也有能力做到，可是他沒做，三次躲避都是有機會的，可是他三次都放棄了。
斯語有些惱羞成怒，臉色微紅狠狠地盯着章洛，「這是生死對決，既然不想被我殺死，你就只能殺死我。」
「我與你並無恩怨，所以我不殺你。」章洛平靜地道。
斯語狠狠地抖動了一下長劍，挺劍直刺，並且左手手臂向前微抬，就在長劍接近章洛，並且章洛還未作出反應的片刻，她左手一翻打出了三枚袖箭，將章洛躲閃的位置盡數封死。
這一次章洛沒有閃躲，他自知此刻也無法躲開這迎面而來的攻擊，索性也就不再躲了，原本擎着的清風劍自下向上撩，只奔斯語的胸膛，這一下斯語若是不撤回刺出去的長劍，且不論能否刺中章洛，自己必然是要被開膛破肚了，這全然是不要命的無賴打法，讓人忍不住心頭罵娘，可是又不得不依勢撤回長劍。
青無劍撤回去了，章洛微微側身躲開了另外三枚袖箭，這看似必殺的一擊就這般輕描淡寫的化解了。斯語冷眼瞪着章洛，許久不言，此刻她不知下一次要如何攻擊，想不到有效的能夠對章洛造成威脅的攻勢，於是她就站在那裡，盯着章洛思索着，盤算着。
又過了好一會兒，斯語終於一聲嘆息，身形一退青無劍順勢收回了劍鞘當中，「罷了罷了，我敗了。」
章洛輕輕笑了一下，清風劍也隨着收回了劍鞘之內，「殺不了我，你回去如何交差？」這是章洛發自內心的擔憂，這個女人雖然要殺他，可是他們也曾徹夜暢飲，他已然將她認作了朋友。
「不牢掛牽。」她原本是極不耐煩的，可是對上章洛真誠的眼神，不由得有些吃驚詫異，片刻後，語氣略微迴轉，「我身份特殊，不會有肉刑刑罰，不過應該會被罰面壁一年或者三年吧。」
章洛嘆息，「對不住了。」
她愣了一下，片刻後忍不住一聲輕笑，「你是傻的還是蠢的，我是要殺你，你倒反過來對我說對不住。」
章洛略顯尷尬地笑了笑，「喝了你的酒，又害你受罰，對不住了，只是我這會兒還不想死，所以不能將命給你。」
「蠢材蠢材，傻子傻子。」她噗嗤一下笑了，這笑不同於前面的輕笑冷笑，是真的心情愉悅發出的笑，但也僅僅是片刻，片刻之後，她恢復了沉着冷漠，只是望向他的眼神似乎發生了一些變化，「此次你大破西南聯軍，功高蓋主，真的還要回永安府嗎？孟嚴凜生性多疑，他恐怕不會容你了。你來我大齊吧，我保你一生平安富貴，大權在握而不受猜忌。」
此刻太陽已經升起很高了，陽光落進樹林，映出斑駁一片，和着清風，滿是清涼舒暢，他看着她，忽然覺得她也沒有自己想的那般精通事故，看着看着，他忽然笑了，「一生平安富貴我信，但大權在握而不受猜忌卻是不可能，古人云：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若我真的去了北齊，只怕北齊會有不少人睡不安穩了。更何況我曾答應衛將軍，此生不棄尚國，但有一口氣在，便得周璇到底。」
「唉，尚國何德何能，盡出你們這等忠良名將。」斯語惋惜着，她是真的希望北齊也能有這般的人，可是北齊的朝堂之上又能比尚國清明多少？其實她心裏也不敢確信的。
「你小心些，在黑玉武功修為在我之上的刺客大有人在，更何況各種貓三狗四的齷齪殺人伎倆也是多的很，我此次敗了，黑玉定會再派能人來殺你的。」斯語提醒道。
章洛倒是沒有在意她說的這些，以他對黑石的了解自然知道黑石不會就此罷手，此刻他感興趣的是另外一件事，「我十分好奇，究竟是什麼人想要我的命，竟然找到了北齊的刺客組織。」
斯語搖頭，倒不是她有意隱瞞，即便位高權重如她，在黑玉亦不過是一枚棋子，她亦如其他人一般，聽憑調遣不能擅自查問，「我也不知，這次的任務是宗主直接發下的，中間細節任何人都不知道。」
章洛恍然，不再追問，他不想為難斯語，黑玉的宗主十分神秘，遠在黑玉這些刺客之上，沒人知道黑玉宗主的真正身份。
「那，你珍重。」章洛不知該如何與斯語結束這次對話，不知為何，此刻的分別他竟有些惆悵失落。
「嗯。」她也只是輕輕嗯了一聲，便轉身走了。
林中恢復了寂靜，微風颯颯，樹影搖曳，滿是落寞。
章洛在林中又佇立了許久，他在思索着此番回永安府的對策，無論是紫茗還是斯語，她們說出的都是實情，以孟嚴凜的性情，此次回去決然容不下自己的，他雖承諾不棄尚國，可也不願坐以待斃。
盤算了許久，心中有了些對策，他轉身要回雙牛鎮去吃點東西，再取了馬繼續趕路，可就在此時，一陣花香飄來，他正自感嘆山野花香四溢，卻又驚覺不對，自清晨到此刻，已然過來一個多時辰，這段期間風向並未發生改變，並沒有什麼花香，怎麼此刻便有花香了呢？他心中大驚，心知恐怕自己落入了陷阱之中，想動身儘快離開此處，可剛剛走出去兩步，只覺得天旋地轉，又勉強着撐了兩步，終於一頭栽倒，不省人事。
隨着章洛一頭栽倒摔在地上的聲音之後，這片樹林又恢復了寂靜，這寂靜有些詭異，便是鳥獸蟲鳴的聲音也沒有，如此過來好一會兒，自不遠處陰暗的大樹後面轉出來兩個人，這兩個人一高一矮，高個子魁梧壯碩，一身橫肉，矮個子則身形消瘦，面色蒼白，一臉的猥瑣像。高個子轉了出來徑直就奔章洛這邊走來，卻被一旁的瘦子一把拉住，「你急什麼，這章洛當年行走江湖時也是個好手，幾個大門派的高手聯手都敵不過他，萬一這會兒他使詐，你這麼過去就中招了。」
大塊頭看了看不遠處伏在地上的章洛，又看了一眼一旁的瘦子，刻意地壓低厚重的聲音，道：「二哥，你想的太多了吧，都倒下這半天了，就是頭牛也早睡透了，怕什麼。」
那瘦子瞪了大塊頭一眼，大塊頭不敢再反駁，只得站定身形，看着瘦子如何作為。
瘦子圍着章洛轉了半圈，正站到章洛的正前方，自懷中摸出來一枚小石頭，抖手一甩，正打在章洛的頭頂，這一記石子雖不至於傷人性命，但也着實很疼，然而此刻章洛依舊一動不動，沒有絲毫反應。這下瘦子稍微放下了些心，輕輕笑道：「兄弟，到你了，這顆頭值十萬兩，別弄壞了。」
大塊頭一聽來了興緻，哈哈一聲大笑，聲音洪亮將遠處棲息的飛鳥也驚飛了，顯然是這一刻他有些得意忘形。瘦子臉色一變急忙擺手使眼色，示意其小聲些。大塊頭也自知笑聲太大了些，立即止住了聲音，再次壓低了聲音笑道：「十萬兩，可是夠我大吃大喝三五年了。」說著話他亮出了此前一直背在身後的寬背大刀，這大塊頭身形原本就高大，背着的這柄大刀更是大得出奇，立在地上足有普通人身高一般。他拖着大刀大步靠近章洛，到了近前看着不省人事的章洛，又是嘿嘿一笑，「平臨侯，對不住了，你這頭太值錢了。」說著話舉起大刀就要砍下去。
千鈞一髮之際，一柄飛刀破空而至，直奔大塊頭的咽喉處。大塊頭不敢怠慢，急急忙撤回身子，躲開了飛刀，剛剛站定了身形，便聽一旁的瘦子呼喊道：「兄弟小心，她上來了！」
大塊頭心頭一驚，只見一道黑影迎面撲來，來不及多想，他掄動大刀橫掃，卻見那黑影一矮，便衝到了近前，正自心驚來不及應對，只覺咽喉處一霎冰涼，大塊頭至死也沒看清這來人的面貌，只覺得這人身形迅捷鬼魅，絕對是刺客中的高手，倒下之際，他聞到了一陣花香。
不遠處的瘦子在大塊頭倒下的同時已經逃出去好遠了，他知道若是這人追來，自己絕然不是對手。但他也並未一走了之，直線逃了一段距離後，他躍上了一棵大樹，伏在粗樹榦之上，觀察着不久前的打鬥處。原來剛剛他臨走之時將袖中存量的迷香盡數散在了空中，他所處的是上風向，這迷香又是他成名江湖的根本之物，若無意外，場中的幾個人都是會中毒的，包括自己的兄弟，可是剛剛那瞬息的身影也在提醒着他，他的兄弟活不成了。
瘦子伏在樹榦觀察了好一會兒，那道身影放倒了他的兄弟後，來到了章洛的身旁，又是點穴又是推拿，企圖喚醒章洛，可是那迷香豈是尋常毒物，章洛並未醒過來，於是那人背起章洛就要離開，可是剛走了兩步，也是撲通一聲如同章洛一般摔倒在地，再沒了動靜。
又過了好一會兒，樹林中徹底的安靜了下來，膽子大的飛鳥也盤旋着落在了枝頭，四周靜悄悄的，那瘦子這時終於動了，他平日里自知武功不濟，因此行事都分外謹慎，今天也是一樣，若沒有弟弟慘死，他恐怕早就逃之夭夭了，十萬賞金雖多，還不至於讓他去拚命。他在林中樹榦上跳縱，一點點靠近，靠近一點都要觀察片刻。
瘦子用了一刻鐘的時間，終於來到了弟弟的身旁，此時他幾乎可以確信那個刺客和章洛都已經不省人事了，看着已然沒了生機的弟弟他忍不住落淚低聲哭訴道：「兄弟，你死的慘啊」。仇恨的怒火在燃燒，他沖向那刺客的身旁，舉起一柄一尺二寸長的小片刀，就要砍下去，可目光瞥見這刺客的側顏，卻又愣住，他久歷江湖，自然一眼看出了這人是個扮男裝的女子，且樣貌極為秀美。
此處身處密林深處，尋常時候幾日也不會來一個人的，瘦子眼見着四下無人，這女子又是個美人胚子，不由得起了歪心思，這一刻他倒是將兄弟的死仇忘在了腦後。他探出小片刀順着女子腰帶向上一挑，這腰帶應聲而斷，立整的衣衫立時變成了松垮垮蓋在身上的樣子，小片刀繼續向上探入胸口處的右前襟，輕飄飄的向上一挑，這右衽半邊就這般挑開了，露出了女子潔白如玉的肩頭以及內里的心衣。
瘦子欣喜若狂，小片刀向著心衣挑去，可就在這時，遠處似乎有腳步聲傳來，他正在吃驚想要回頭，耳邊傳來長劍掃來之聲，只是這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他這點修為倒也能應對自如，小片刀向後一掃，迎向掃來的長劍，可是兩柄兵器剛一接觸，小片刀立時斷為兩截，瘦子心中一驚，初時聽着聲音有氣無力，有些託大，並未躲閃只是以兵器相迎，此刻小片刀斷了，長劍依舊掃向自己，他嚇得向前一躥，連滾帶爬終於躲開了這一劍。
回過頭去看，只見身後歪歪斜斜地站立着一個人。正是不久前還不省人事的章洛，瘦子吃驚章洛怎麼會在此刻醒來，隨即想到這女子初時對昏迷的章洛又是點穴又是推拿，想來也是起了些作用的。只不過他雖醒了過來，卻依舊是渾身無力，恐怕支撐不了多久。想到這裡，瘦子翻身站了起來，沒有靠近章洛，只是冷眼看着，笑道：「平臨侯好修為啊，中了我的清靈香還能支撐着站起來，佩服佩服。」
「無恥惡徒，既然見我已然恢復功力，還不快滾。」章洛強撐着身體道。
「平臨侯的功力怕是也沒恢復多少吧，我弟弟死了，沒些補償我豈能罷手，一顆十萬兩的首級加一個不知哪兒來的小美人，正好補償我了。」瘦子說著話呵呵的奸笑着卻並沒有動作，他不想以身涉險，只想等章洛的毒性發作再次倒地。
章洛看明白了這人的心思，奈何的確是身體不濟，無力衝上去斬殺惡徒，忽然他身形晃動，再次摔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瘦子心中大喜，但穩妥起見他自百寶囊中取出了兩枚毒鏢，一抖手打向章洛，噗噗兩聲輕響，毒鏢正中章洛的背部，章洛依舊是一動不動，看來是真的再次昏迷過去了。想到這裡瘦子大步來到女子身旁，這女子太美，此刻他滿腦子都是她，小片刀斷了，他索性也不用了，伸出手就去扯女子的心衣，可是手指還沒碰到心衣，耳後一陣惡風，迅捷而凌厲，他還不及反應，下一刻已然身首分離。
在瘦子屍首的身後，章洛艱難的站立着，手中長劍鮮血流淌。他以長劍支撐着身體，踉蹌着來到女子身邊，一腳踢開瘦子的屍首，而後俯身將女子的衣衫右襟蓋回去，扯下自己的腰帶給她系好，側身摔倒在女子身旁，鬆了口氣，睏倦與暈眩如洪水襲來，接着他便沒了知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