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下的綠皮火車第1章 相見不相識在線免費閱讀

南下的綠皮火車第2章 邂逅孟小梅在線免費閱讀

暮色四合,火車到站了。

「旅客朋友們,火車已經到了本次旅行的終點站,廣州火車站。請收拾好行李,有序下車。歡迎您再次乘坐K1905次列車。」

女廣播員的聲音甜軟可人,李逢春腦中湧出戴着耳機的挨着話筒的清純靜美的女生形象,接着閃出李娟,恍恍惚惚,又是李娟。

廣播里泄出一段英語,李逢春聽出是對前面一段漢語的翻譯。旋即飄來清揚的粵語。四年來粵語登堂入室,李逢春聽得入耳,也大致明白什麼意思,只是不能像廣東人、香港人那樣,張口就可以飆出來。

李逢春記得第一次隻身南下從東莞去廣州的情景,公交車上,司機也好,乘務員也罷,出**談,廣播站名,滿口廣東話。車上兩人談興正濃,一路的談,最後吐了一句OK收尾。李逢春自始至終就聽懂了OK。

他啞然失笑,一個來自中國北方人眼中的南方人,而真正到了中國南方,聽那語言,不啻於到了國外一樣。他頗有些惡毒想起了大學歷史課本的中國古政區圖,北方民族區標個戎,南方民族區標個蠻。

實事求是地說,李逢春對粵語是親近的,來自兩方面原因,一方是新鮮感,對於新鮮的事物,他總是抱着看一看試一試嘗一嘗的心態,而且每每躍躍欲試了。況且,隨着廣深的經濟的搞活,又兼毗鄰着同一種語言的,在內地人心目中以為先進繁華得不得了的香港。操着一口流利的粵語,或者粵語說得像模像樣點的,那大多被認為大款的,得中國改革開放的風氣之先!

另一方與他所學的語言系有關了。唐詩是中國文學的瑰麗高峰之一。在李逢春的心目中,這個之一是要去掉的,只有唐詩才是中國文學的最高峰。寫唐詩所要遵從的平水韻,經歷代學者的考證,是與粵語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的。所以他打學校起,對於粵語,便高看了一眼。

火車上沸騰起來,人們一哄而起,嘰嘰喳喳,爬高上低,在行李架上翻動、挪移自己的行李。有的脫了鞋踩在座位上,夠着行李架,有的不脫鞋,墊了一張報紙,有的乾脆一腳踩在座墊上。

李逢春本來還想再坐一坐,這一趟車上,打坐上車來,這個坐是要打引號的,與其說是坐,不如說是站,打「站」上車來,已經超過30個小時了。除了昨晚晚餐時與李娟一起進餐坐了幾小時以外,那麼就是現在,火車即將進站時,心急的收拾行李,趕着向火車門候着,他才落得個座位,一直繃緊發脹的腿腳突然一軟,幸福猶如潮水一樣排山倒海而來。綠皮火車上,一個旅客擁有一個座位的幸福感,是要比一個大人物擁有專車的更深更切、更刻骨銘心。

綠皮火車,是上世紀晚期到本世紀前十年,中國鐵路載人運行的主要車型,中華大地,只要有鐵軌伸展之處,就有綠皮火車哐當哐當而過。這種車,逢站必停,逢車必讓。小站停幾分鐘到十來分鐘不等,大站得停二三十分鐘打底。

到站停車,畢竟是在站台上,有小商小販提着籃子,推着車子,沿着火車窗口,叫賣各種廉價食物。「即食麵火腿腸啤酒飲料礦泉水!瓜子花生水果糖!」火車上的乘務員也賣這些食物,也會這麼吆喝,那價錢卻遠不及小商販們實惠!旅客們講着價錢,拿錢買來食物,男人們抽着煙進着食物,狼吞虎咽的,女人們細嚼慢咽,但也不缺吃態豪放的。時間倒也好打發。小半會兒,隨着火車一聲長笛,車廂動了,嚓㗳聲與哐當聲終於恢復到正常的間隔,綠皮火車又開始了它的旅行。

旅客們最怕的是臨時停車。綠皮火車是慢車,慢不是罪,晚點才是最大的槽點,遇到鐵軌的三叉路,前方快車或是特快車,那麼綠皮火車便義不容辭停下來,讓人家先行。有時呼啦一聲,一列快車呼嘯而過,心想,該臨到咱們車爬動了吧。那車卻還是原地不動,車上廣播彷彿聾子的耳朵成了擺設,乘客們焦心地等,直到另一列快車,肆無忌憚地從身邊閃過,這列綠皮也小心翼翼向前竄一小步,然後才恢復正常地運行。假如旅客們乘坐的是逢年過節時,臨時加班增開的綠皮車,那更其不堪的是,不僅得讓行快車特快車,連別的綠皮火車也得一併讓行。

李逢春所乘的便是這樣的見誰讓誰的一趟加班車。

為了這張加班車票,李逢春排了近三個小時的隊。一開始排隊的隊伍山路十八彎,前不見頭,就在他四處張望下,旋即這隊伍又後不見尾了……隊伍緩慢地向前移動,有時移一兩步,就得站着等兩三分鐘。不時龍頭鳳尾傳來爭吵聲。

雖然正月十五已過,但北風還是很狂妄,冷氣尖針似的直戳隊伍中的每個的手與臉。李逢春跺着腳呵着手,手腳還是被凍得麻木木的,每吸一口氣,冷氣直向肺管里鑽。

「可消停點啊……」一個女聲從背後傳來。聲音不大,李逢春卻聽得清楚,他有點詫異地回過頭來,見挨着他排隊的一個穿米色羽絨服的女子,正打量着他。

「先生,甭晃悠可好!你這晃得我眼暈……」那女子見李逢春迴轉頭來,擠了個微笑道。

李逢春本來怒氣沿着前後胸腔向上躥撞,這麼冷的天,動一動,暖暖身體,人之常情。再說也沒礙着誰,怎麼就這麼愛管閑事呢?!可回過頭來,卻見一張笑臉,又見她臉龐略帶蒼白,在寒風中呈着暗暗的紅紫,心陡然間一軟,氣也走了大半。接着就是一怔,她那麼眼熟,似曾相識……

李逢春調動記憶,遠的近的,過往河流里一朵一朵泛起了臉的浪花,可哪一朵似乎都不是,而然,分明,語言里流露的氣息,姿態,以及難以表述的眼神,好似並不遠,在記憶里潛伏,突然的現身,讓他措手不及。

那女子攏起被風吹亂的頭髮,閃着眼光,笑道:說你呢!

「哦哦,天氣有毫冷……」李逢春從搜索的引擎中強行拉了回來。卻也早停下了跺腳。

那女子便不再說什麼,低頭弄着一部諾基亞,幾縷頭髮在風中下擺,露着青白的頭皮。李逢春似乎嗅到從那頭髮里逃溢出來的香味,那香味固執地鑽入他的鼻孔,探尋他的嗅覺神經,李逢春似乎聽到來自身體的一聲爆裂,好比一間塵封二十年的老屋,在夏日的清晨門戶洞開。

「哎喲!「李逢春似乎在咬住嘴唇之前,不由自主地漏出聲來。他趕緊轉過頭來,盯着前頭的隊伍,努力地修飾着自己,他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加速地奔涌,臉蛋在寒風中燙得像一塊碳火。

等他敞開衣襟,藉著寒氣恢復顏色,想到自己剛才的情景頗有些憎惡自己,遇到好看的好聞的,秀色可餐的,芝蘭之味的,就心旗搖蕩,不能自已呢?古人柳下惠,雖是古人不也是人嗎,人家卻能坐懷不亂!以前想,柳下惠也就那樣,坐懷不亂也並不算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只要正人君子,也能辦得到!現在不由得佩服柳下惠得五體投地,沒有巨大的自控力,聞一縷清香便能炸裂,更何況坐懷那般的肌膚相親呢!

李逢春興趣盎然想起一則小故事,印度聖雄甘地。六十多歲的人,修行不近女色幾十年。為了證實下自己是否修鍊成佛,便邀來兩妙齡女郎,與自己同吃同喝共處一室。以一百天為限。後來,當然是一百天沒到,老甘地破了戒了。

他莞爾一笑,便很鄙薄這印度人:你印度雖也是文明古國,文明早就似那斷了線的風箏,不知所蹤,豈能與我泱泱華夏,儒風浩蕩的文明相比擬?!同時也不得不鄙薄起自己來,畢竟人家是以一百天為限,那雄大之心很值得學了,要是換做自己,能不能撐過十天,卻也是個問題。

自己的涵養工夫還是很不夠啊!即使裏面銀屏炸裂刀槍劍棒,外面也當波瀾不驚,不顯山不露水啊。怎麼裏面的呼嘯,卻全寫在臉上,幸好那女子低着頭,不然便被一覽無餘了。那不啻當眾赤身祼體般的難看。

隊伍好像一下快了起來,幾乎能看到前面賣票的窗口,李逢春不時想回頭再瞧一瞧那女子,卻總疑心那女子也正盯着自己看。於是,後背一陣發緊,幾條筋絡被一隻大手攥揉拿捏,只好一本正經朝前,精中精力捕捉着背後的每一種聲音,分辨着哪些聲音是那女子的……

「喂,你去哪兒呢?可打票?不打,就讓着道,挪開……」一個中年女人的頭顱,貼着賣票的窗口,從裏面射過來惱怒的目光。

「哎呀,不好意思!」李逢春被那目光射得一哆嗦道:我打今天去深圳的票。說著遞過去身份證與一張百元的鈔票。

「賣完了,五天內的都沒有了。」

「那今天去東莞的可有?」

那賣票的盯着屏幕,敲着鍵盤:「也沒有。今夜有的,到廣州,夜二點,明晨的,是加班,最後幾張了,可要?」

李逢春來不及多想了,道,來一張,出票吧。

李逢春補了零錢,收好身分證與火車票,轉過身,那女子不見了。排在身後的是一個人高馬大的男胖子,那胖子看了李逢春一眼,厭惡地皺皺眉,撅着屁股,肥大的腦殼迅速地填滿了賣票的窗口。

李逢春委實有點失落,便逆着隊伍從裏面一路走出來,一路走一路搜尋着出來,沒有,那女子不在隊伍中,她走掉了。

他蔫蔫愣了一小會。一切顯得無厘頭得很,這哪兒跟哪兒啊。李逢春啊李逢春,你一個在大學裏受過良好教育的理性去哪了呢。佛不是說,一切皆因果,因緣際會,沒有際會,那就是因緣沒到。既沒因緣,那你李逢春在這兒傻愣着算是哪門子事。犯不着哦,羞愧死人了。

其實李逢春並不信佛。但信不信佛無關緊要,佛普渡眾生,李逢春借佛一用,排遣了心中不快的情緒。

可那張臉卻在,臉上飽滿的嘴唇有着豐富的表現力與強大誘惑力、特別是那對俊俏的眼睛,看人透着溫和的光,暖人,直暖到人的心尖頭。在這一閃念中,腦海中顯現大學系老師孟小梅的臉來。他倒是一愣,前面覺得似曾相識的女子,那語氣神態酷似孟小梅。該死,咋就能忘得這麼死呢……

排了近三小時隊的李逢春,頂着寒風,想着這兒,心頭還是那麼一熱。有一首小詩,像一列特快,呼嘯地從記憶的隧道中急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