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摸過了半袋煙的工夫，八哥折回來，手裡捧了一碗微微冒着熱氣的參湯。
「嵐姐兒，先喝碗參湯暖暖身子。」說罷，八哥扶起春茗，一口一口把參湯餵了下去。
瞧着八哥的認真勁，像兄長又像母親，春茗心中涌動起絲絲柔情。
一種被寵愛的幸福感，在她的身體里，如同漲潮般，迅速漫延開來。
原來被人呵護和疼愛，是多麼美好！
然而對於春茗，這種感覺卻是那麼陌生！因為，她打小就從未享受過被呵護、被疼愛的感覺。
春茗的淚水奪眶而出，順着臉頰簌簌落下。
「嵐姐兒，哪裡不受用么？」淚流滿面的春茗，令八哥惶惑不安。
「不，姐兒很受用，姐兒是瞧見你……高興。」
春茗一邊抹淚，一邊抽泣不止。
「你恁小就這麼懂事，這裡的姐兒們，一定都很喜歡你吧？」
「也不全是這樣。有些姐兒，就算你把心掏出來了，成天把她像菩薩一樣供着，不領你情，也是有的。
「不過我也不怪，侍候姐兒是我份內的事，沒啥可說的。侍候的好，討了姐兒的情，我心裏自然受用，不領情也怨不到哪兒去，誰叫我是這樣的命呢？」
八哥說著挽起袖管，露出麻索似的一截傷口。傷是新的，烏青中透着紫紅。
春茗一陣心悸，不禁忙閉上眼睛。
「這是剛抽的。」八哥放下袖管，又挽起另一隻袖管，脫痂的、沒脫痂的像麻花一般纏滿了臂膀，「往往是新傷蓋着舊傷，挨抽倒成了家常便飯，我都麻木到不知道痛了。」
春茗心裏陡然升起一股憤懣。
「你為甚麼不離開這裡？」
「能走到哪兒去？出去了，還不是餓死、凍死？與其餓死、凍死，還不如被打死的好。我是給凍餓怕了的人，離開這裡，我沒有勇氣。」八哥神情木然的說道。
「你是自願來這兒的么？」春茗問。
八哥的眼睛，此時變得黯然無光，目光懶懶的望向前方，似乎穿過牆壁，回到了遙遠的過去。
「我是逃出來的。爹娘死得早，打小跟着叔嬸過活。嬸是個忒毒的女人，稍不順意就將我當出氣筒，打得我死去活來，她卻連眼皮都不夾一下。
「叔實在看不過去，出來勸解，卻是連叔都要一齊挨打。叔有病，他和幾個孩子還得靠嬸照顧，叔拉不下臉，也沒個精氣神與她鬧騰，嬸便更加沒有忌憚了。
「一個晚上，我又遭她毒打。一氣之下，我把她推倒在地，就逃了出來。我發誓就是死，也絕不回那個家了！
「逃出來後，我又凍又餓。見到甚麼，只要能咽得下，我一古腦兒全往肚裏塞，更不用說樹皮草籽了。那滋味真的好苦啊，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當下又被狗咬傷了，最終在年三十的晚上，暈倒在攫春樓的門前。曹媽媽收留了我，要不是曹媽媽菩薩心腸，我早到閻王爺那兒報到去了，那一年我才七歲。
「在這樓里，不說啥樣都好，但說到底，再沒個受凍挨餓了。雖然，逃來逃去，逃不過挨打的命，但我終究是怕了，只要餓了有口飯吃，凍了有件禦寒的衣裳，我知足了，也認命了。
「爭來爭去，你爭不過命的，打落門牙肚裏咽，只能這樣了。」
八哥說完，頹然的舒了一口氣。
春茗聽得動容，聯想到自己的身世，八哥似乎就是她的影子，眼睛一閉，淚水走珠般，簌簌滾落下來。
八哥從悲凄的回憶中回過神來，眼睛漸漸恢復了光彩，變得閃亮有神。
「嵐姐兒，你先歇着，我去煲一鍋小米粥，先幾天不用稀軟的流食墊胃，怕是不成的。」說罷，八哥拎起那隻空碗，疾步走了出去。
削瘦的身子，窄仄的肩膀，閃亮靈動的眼睛，與年齡毫不相稱的成穩，八哥的模樣，在春茗面前不停的晃動。
春茗想哭，八哥滿膀子的傷痕，尤其令她揪心。
八哥怕餓怕凍，他畢竟還是個孩子。為了得到一口飯吃，他寧願挨打，再也不願離開了。
幼時的創傷，對一個人的影響是多麼大啊！但不管怎樣，活着總是對的。
春茗希望八哥好好活着，堅強的活着。
然而這個世界，事事都如你所願么？
即使你願意像螻蟻一般，把頭低到塵土裡，但有人會讓你順順噹噹的活着么？
春茗沒想到，接下來，她會遭遇更大的麻煩。
